1415104-05 張佳銘
流螢斷續光,一明一滅一尺間,寂寞何以堪。
──立花北枝
花,草木之華,或繁或簡,簡則數瓣,繁則重裹覆疊。但無論繁簡,都是芳華。瓣、萼、蕊、色、味,盡具此五義。
我,行走于這廣袤的神州大地,穿梭在華夏千年的光陰長河。腳下是一塊塊溫涼的青磚,緩步而行,手拂一枝海棠,一枝白海棠。非是李易安的“綠肥紅瘦”,那樣豐腴的詞是我不願用到這英華上的,又應是楊夫人筆下的那一枝麼?往事越千年,沉釀一壺間。
綠葉之托上是朵朵類冰勝雪的海棠。海棠花型簡緻,數片白玉般的瓣兒雅築而成。白雪冰質凝香英,縷縷芳魂化清靈。應是夫人筆下永,奈何人逝花含情。花開一瞬,不過一季;人活一世,幾十餘載。人之于花,已是命數久矣,然花開季季年年有,人活殒命不再來。故花之于人,又芳華久矣。
人隻活一世,幾十年,數萬天,是短;花開數日,但輪回往複,故長。手中這一枝海棠,雖然已遭摧折,但于我心中卻是依舊活潑而富有生機,或許她身上還有楊夫人所觀花的部分元華也是未可知的。而我,死後葬于蒼茫大地,百年,千年,腐化殆盡,應會又有新生。但那必定再不是我,而我也隻是曾經存在過。
拈花一笑,兩忘機,一時竟不知我、花,二者孰為本原存在。究竟是因花而我生,還是我見而花存。我素喜九淵“眼見則花明,眼閉則花謝”。但我确知,此時手中這一枝白海棠她确為我所開,她之花開專為我一人。其妍其态,盡為取悅于我。我以指尖輕觸那花枝,那一絲絲的硬痕,是一道道天賜的命痕;那一圈圈圓形的印記,我知,那是秋天收取金葉的标志,葉是樹的疤。
我以掌痕的紋路契合于枝幹的青幽,一點點于光陰間沉澱的流年落于我掌心,我欲将這一枝燦爛的白海棠供于案幾,赤砂三足鼎,應是不佳。海棠素淨,且其枝巧似一折角六棱形,勻稱之餘,纖長而曲,宜應付青釉六棱淨水瓶。如此一來,我能于陋室觀其由生至死的一紀。由潔白無瑕到黃褐色的斑點布滿瓣面,似海螺一般,萼片收卷,直至黯淡無光、遍體褐顔,終至瓣片撲地,獨留空枝上舉。
但我不願如此這般削去其美于枝頭的權利,于是我手指輕放,倏忽間,重歸枝桠之間。人渴求自由,何不同施于外物,而拘外守内呢?花枝上揚間,亦有一瓣飄零于我肩頭,想必此乃海棠的饋贈罷!心想須将這瓣邊角帶有絲絲紅浥的珍藏。有華同行,何不為樂?
踽踽獨行,漫漫微雨之間,眼前浮現幾株紅梅,尚有幾朵忘了時節仍在開放。梅,是我素愛的,亦是曆代文人雅士所鐘情的花。梅其實與萬花無二,隻是選擇了在冬日綻放芳華罷了。但古人卻認為其足質高潔,傲骨铮铮。的确,在萬物凋蔽,生機藏實的季節,梅卻敢為天下先,吐露芬芳。真真是花中英豪,故而我亦是傾慕備至,心甚愛憐。愛其默吐香馨,獨守冰雪;愛其添顔增色,妝點造化。
但古人待梅有一癖好,卻是令我心忿不喜,那便是病梅。在梅生長之初,便斫其正,養其旁條;删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求欹求疏求曲,得病态之美,以合士人郁結之心。甚至于畫筆下,亦是隻求之态畸曲,花唯一朵兩朵,還需半開不開。古人入仕,十不錄一,多數仕途不順,故心中有郁。因而喜好那殘損之态,以求心緒相合,亦是可以體察。但萬物皆有靈性,何以己所不欲,而強施于他人呢?真是令人心寒不已。
我愛梅,便愛其全部,愛她自然舒展,也愛她凋零殘破。但何須強要病态,唯有本是如此,我才奇之愛之。人,對于美好之物,總是心懷仰慕。當美之事物臨了衰敗,當然也更有一種撼人心魄的毀滅的美。自然已是無常,而花,在不定的生機下,毅然開放,不應更是一種令人深省的啟迪嗎?何故還要強求這等毀滅的美呢,于美而不顧,反求殘敗,難道不是本末倒置?然梅縱縛之斫之删之,卻依舊傲然。一朵小花尚且如此,更況乎于人,人于逆境更是應有奮起之心,奮力一搏。于美麗,應欣賞、愛惜;于毀滅,應敬畏、深思。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花也總遭風吹雨打;人無完人,花亦有殘有損,但殘損亦有美處。人有不足,亦有所長,花因有殘,更有人生之意,人因有缺,才更完整,才有奮力拼搏之處,才能真正稱之為人。人,是萬物之靈,但,并不完美,即使是聖人亦不可免。我觀乎這花,有缺,尤美;有情,更包涵人生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