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5202 李麗

姑不愛說話，隻遇到了喜歡的人便開口說上兩句。

姑從沒讀過書，唯一認識的幾個字都是從電視裡學來的，爺爺是個封建的老秀才，對女孩一向苛刻，所以讀書這事兒女孩想都别想。

姑有一隻殘了的腿，這得追溯到她還在襁褓中的時候，很熱的夏天，伯馱着她往樹上去逗知了，不幸綁帶松了，姑從3米的樹上摔下來。姑雖不比别的孩子潑皮無賴，卻也不十分令家裡省心，也是一個愛笑愛玩的小姑娘。長大了的姑漸漸發現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樣，她鬧過，哭過，知道自己無法改變這事實後日漸變得沉默寡言。

姑長成了一個大姑娘，梳着兩條長長的辮子，皮膚白皙，眼睛又大又亮，一夕成了遠近聞名的大美人。縱然腿腳不便，可她仍是隊裡最能幹的女孩，給家裡加的工分是最多的。後來她和隊裡一個男孩談了戀愛，那個男孩幽默風趣，很吸引人，倆人定下盟約，長長久久。男孩家是隊裡有名的先進家庭，他們瞧不上姑的身世，對姑軟硬皆施，迫使姑離開男孩。姑雖有好脾氣，骨子裡卻很倔強，和她硬着來是沒效的，男孩家捏準了姑的七寸，男孩的母親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姑放男孩走，放他海闊天空。姑從此斷了和男孩的往來。

男孩日日在他們的那顆老楊樹下等，他托人告訴姑姑，他死且不怕了，隻願姑能陪他一生一世，就算等到地老天荒也會一直等，一直等。然而最終，男孩沒能一直等下去，聽說男孩的母親病在床上以死相逼，聽說男孩去了北方的大城市求學，聽說男孩在那個大城市裡娶了一個漂亮媳婦。

姑在那之後更沉默了。

過了好幾年，姑周圍的女孩子都成了家，奶奶着急了，到處詢問好人家。也許是姑曾經轟轟烈烈的愛情，也許是姑身體的不完整，姑的親事一再被擱淺。時間把姑擠成了老姑娘，再漂亮也逃不開歲月的雕琢。姑想着，一個人其實更好。

後來，有個很忠厚老實的男人找上了門，他說他喜歡姑的安靜，他想和姑建立家庭，他會盡自己的一切給姑幸福。那個男人的家很窮，上有病弱雙老，下有稚嫩弟妹，奶奶極不贊成。姑在男人家裡轉了一圈，默認了這樁婚事。倆人婚後相敬如賓，男人待她極好，家中貧寒卻從沒短過姑的衣食，算是踐行了他的承諾。

後來，姑和男人相繼有了三個孩子，活潑漂亮。三個孩子叽叽喳喳，對世界好奇個不停，家裡的聲音三高一低，三清脆一溫和，層層疊疊，霎是好聽。幸福是得藏起來不讓人知道的，否則老天爺會嫉妒把它收回去。

那一年的饑荒攪得整個國家不得安甯。姑和男人每日把自己的口糧擠出來留給孩子，自己吃極少，倆人都面黃肌瘦得不像話，可是還是沒能留住他們的生命，三個孩子從小的開始一個一個離開這個世界。姑抱着最後離開的那個孩子坐在門檻上，神色恍惚，她貼着孩子的臉頰輕輕摩挲，後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了。

孩子離開兩年後，饑荒結束了，男人卻病倒了，躺在床上話都說不出。姑向來不多話，那兩個月卻對着男人說了很多，說了她的腿，說了那段無疾而終的戀愛，說了他倆沒了的三個孩子，還說了她肚子裡三個月大的毛毛。男人沒能撐到孩子出世，姑一個人挺着大肚忙完了男人的後事。孩子的啼叫沖破了籠罩着這個家庭的烏雲，淚水沾濕了姑的枕巾，這是她懂事後第一次哭。

姑帶着孩子奔波忙碌，一個人種糧食，一個人做家事，扛起了整個家庭。孩子不省心，到處惹事，盡是姑小時候的影子。旁人勸姑再嫁，把孩子交給她二叔撫養，姑沉默不語。一路婉拒，一路堅持。姑跌跌撞撞把孩子養大了，又把她送到縣裡讀高中，這其中的辛苦自不必談。

後來孩子長大成人，有了能耐，想把姑接到城裡生活，姑拒絕了。

她說她一輩子生在這小山村，長在這小山村，這裡還有他和他們的魂。她就在這兒等着，等他們來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