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5104 劉倚
一直想為你寫點什麼。
想來一路,我寫詩寫散文,寫愛情寫孤獨,寫四季繁華寫人來人往,但從未想過要給你寫點什麼,就像我在上小學時起對那個屢屢出現的“我的爸爸媽媽”一類的題目一樣,腦袋永遠一片空白。
你30歲,我來到這個世界。
你一直在忙碌,從我有意識的記憶裡,你從來就沒有停下來休息過,早出晚歸,頭朝黃土背朝天,家中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地整頓,家裡沒有男人,你就是家裡的頂梁柱。我什麼也不會,除了哭。哭完了就看着你春耕秋收,看着你灑掃庭院,看着你同欺負我們的鄰裡理論但從來沒有赢過。在我有記憶的開始,我們之間沒有交流,沒有擁抱,沒有離家的揮手,即使在那段被外人看來相依為命的艱難歲月裡也沒有過彼此關心與安慰。那時,我一直認為,我與你流淌的不是相同的血液,而是血液裡流淌着相同的寡言和倔強。
但我不及你的,卻有很多,尤其是你那深不可測的堅強,就像我的一個朋友對你的形容——“可怕的女人呀!怕是連地獄的鑰匙都被你找到了”。一個瘦小而單薄的身子裡卻隐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抵抗冷言冷語,抵抗歲月侵蝕,抵抗無休止的辛勞,以一張沉默張揚而日益褪去美麗的臉。
小時候的我是浸在藥罐子裡的金娃娃,從第一次我深夜高燒你背起我穿過後山起,你讓我徹底地見識了你的堅強。刮風下雨,酷暑嚴冬,總是一條綁帶幹練而冷漠地将我背起,左手拿着一個手電筒,右手拿着一根棍子,踩在飄滿落葉的地面上吱吱作響,一林樹木的呼啦啦的聲響,大地天空黑為一體,不知名的蟲子迎着燈光橫沖直撞地飛,趴在你背後的我吓得臉上直冒汗,一看你的臉上也是,但你是被累的。我小時候經常是在晚上發燒,進山出山,你便是一趟一趟地走,或背着或領着,沒有怨言也沒有表情,永遠一前一後,永遠沉默寡言。
你瘦了很多,越來越瘦,我無意之間見到你的一張結婚時的照片,與當時的你判若兩人。
我8歲,你38。我生了一場大病,在診所挂了幾天的藥水還是高燒不退,于是轉去市醫院,足足打了兩天的藥水才退燒。你請姑姑照顧我,自己又趕回去忙地裡的活。我在醫院住了差不多一個星期,卻幾乎沒有講話,姑姑打電話給你怕我是燒傻了,你急忙趕來,一樣不理解我的少言冷淡。
臨床的一個叔叔給了我一顆寫有“魔豆”的小豆子,還要我回家種下那顆豆子,說它的生長會保佑我健健康康成長。我怎麼看也就是一顆普通的葛豆,一直把它丢在櫃子上。你卻認真地捧了回去種在屋後的一個斜坡上,三月下種,四月生發,澆水施肥,六月爬滿整個斜坡,也爬滿你密密麻麻的祝願與期盼。
你40歲,我10。你在和我父親的持久戰中敗下陣來,一場若有若無的大病終于突破瓶頸地襲來。之後,判若兩人。
你開始變得絮絮叨叨,而且一發不可收拾,講很多很多我知道的或不知道的事情,追念過往,沉浸其中;你開始變得忘性,很多東西剛拿着就忘記在哪裡,但是你開始依賴我,動不動就喊我的乳名,芝麻大的事兒也要找我商量,好像我更像家裡的主人;你開始變得猶豫和患得患失,左量右忖,思前想後,遠沒有以前的果敢與幹練。唯一不變的是你的忙碌與辛勞,以及你那避而不談的愛情與婚姻。
對于你的轉變,我一直将其看成上帝送我的禮物——與你相言于好彼此了解的最好方式。我漸漸習慣你的依賴,你的唠叨,你的一通比一通更長的電話,你的一次比一次送得更遠的路程,不同的是,我開始走在你的前面,我在欺負你的人面前挺身而出,我牽着你過馬路,我拉着你逛街,我在車上向你揮手,你一直在我後面。
我知道,你老了。
我15歲,你45。我高二,家裡蓋新房,舊物進行大掃除,我翻出你在很多年前的日記、歌詞本以及一些作業本,其中有一個本子寫滿如何編織裁剪衣服并配有很多規整漂亮的圖案,全是手寫手繪,厚厚的一整本,字迹圖案之工整美觀令我不敢置信,所有的本子上的字迹都是如此,精美娟秀。而在我出生後有記憶的歲月裡我沒有見到過你再有提筆,是不是怕觸碰喚起自己對那時青蔥歲月的回憶?是不是怕殘酷的年輪映照出你幹癟麻木的現在?或許,你已經淡忘了。
你很少會閑下來,但一有空閑的時間就看我的文章,在我上高中到現在大學,你越發喜歡拿着我的文章消磨時光,也消磨思念。但一直沒有當着我的面看過,隻是我每一次回家翻看一個個小本子或校刊的時候,總會發現它們一次比一次更多的褶皺與摩挲的痕迹,你是否掩面哭泣,你是否黯自傷神,你是否恍惚迷離,這些,我都不得而知。
現在你又找到了一個消磨時間和思念的新方法,就是每天一個必不可少而又無關緊要的電話,哪怕每次就那麼重重疊疊的幾句話,哪怕之後又是一陣無法破解的沉默。
上一次放假回家,一下車一位老鄉就告訴我說你早已在車站旁等了很久,你是知道這輛車将何時抵達的,不是嗎?我看着你,驚詫于時光在你身上走過的痕迹竟是如此明顯。你來接我,最後卻是我背着包牽着你一路回家,就像當年步履矯健的你。
黃金般的夕陽鋪撒大地,我轉頭望向一直在絮絮叨叨的你,竟有點恍惚。你的發絲在夕陽的餘晖下若隐若現,我用手指輕輕地将你散亂的頭發别過耳際,也就在此時,我忽然發現了你的發間有一根銀絲,很刺目的白,像一線雪從山崖上飛旋而下動人心魄地飄垂着。也許這還不是第一根,我沒有忍心再找,因為時光總是找不回來的。
今年我20歲,你50。這三十年,如何找回?
前天,你跟我說,家裡那邊天氣很好,益陽是不是也是這樣。昨天,你又打電話給我,說要變天了,加件外套。你還說你要睡了,到這個點就困。那時也就八點半。
是的,你老了。是生活,是婚姻,是勞累,是我。